腾云

腾云031

作者: 2014-08-12
有了独立财产才能有独立人格

推荐人:陈为   正和岛网站主编

 

推荐语:

央视记者拿着话筒满大街提问“你幸福吗”的时候,我想起陈志武多年前的一篇访谈《制度决定幸福》。陈先生认为,如果一个社会太多人整天都在谈论政治,表明这个社会人们的生活还不太幸福,表明不健康、不公正的事情太多,人们没有安全感并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信心。他得出一个颇为残酷的结论:“一个典型中国人的一生是不幸福的”。

 

在正和岛2014新年家宴上,易中天向近千企业家作了这篇演讲,主讲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里的两个关键词:“市场经济”与“法治中国 ”。在当天下午的一场沙龙上,易先生主讲的内容则是“中国梦”。随后企业家的提问虽然也有文化、历史议题,但更多的还是集中在政商关系领域。这正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企业家和知识分子对政治有止不住的关心,政治对企业家和知识分子又有“忍不住的关怀”。

 

年底回乡,与县里一位高中老师叙谈,发现她竟然不知道当地县长叫什么。惊异之余,觉得未尝不是好事。不关注也是一种权利,从“必须关注”到“可以不关注”,正是总体性社会向分化性社会转变的细微表征。

 

体制改革之外,企业家群体眼下最焦虑、最关心的恐怕还是互联网所代表的颠覆性力量,这些“冲浪者”唯恐自己成为死在沙滩上的前浪。而易中天也开通了微信公众平台,宣称要“不断地由前浪跟上后浪,永远在后浪中”。但浪奔浪流之中,最应该“随波逐流”的其实是政府。倘若行政主体具备“互联网思维”,不但能用好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等技术工具造福公众,而且开放融合、用户至上等互联网思维特质也会助力其打破“社会封闭”,向人们提供抵达幸福的可能及路径。

 

 

 

文章内容

有了独立财产才能有独立人格

/ 易中天

 

柳传志说度过了一段艰难的、紧张的时间,我的解读就是我们曾经历了一个忐忑的时刻,这个时刻大概延续了一年多。在某个重要的会议召开前,大家都很忐忑,所到之处的餐桌都在讨论一个问题,就是最高层是七个还是九个,他们都有谁。满桌子都在谈这件事,不谈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觉得那个谁不合适,你能够把他换了?既然没有权力把他换了,你管他干什么。今年又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开会前我在北京,有个很重要的单位接待我,他们告诉我这个会的保密工作如何,而到处都有人在打听。我想到一个问题,按照民主制度的观念来看,正常换届的事为什么会搅得人心如此浮动?这不是风一直吹,而是很多的企业家,尤其民营企业家们忐忑不安。他们一只脚跨在国境外,手上拿着钱随时准备走人,但又舍不得这片肥沃土地和大好商机。这在我看来是很不正常的。一个真正现代法治的市场经济国家不该这样,它应该发愁的是国家领导选举的时候大家不去投票,要动员选民去投票以保证投票人数的合法性,否则换届换不了。

 

但为什么会这样?回顾2013年,尤其是三中全会,我认为三中全会有两个关键词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个是“法治中国”,一个是“市场经济”。这两个词表面听起来没有新意,但是我觉得意义重大,尤其是“法治中国”。当时看电视的时候我眼前一亮,亮在“法治”的“治”上面。以前的说法是制度的“制”,现在是政治的“治”,法学界称之为“水治”,江平先生在各种场合不断地强调要讲“水治”不要讲“刀制”。三点水的“治”和制度的“制”有什么区别呢?很多学术界的人都搞不清楚。这有天壤之别,如果是制度的“制”,就是要有政策、法规、法律这样的制度,谁来治国呢?依然是人制。只不过这个人制,在制的时候要讲一点规矩,比如说法律规定株连九族,你不能株连十族,这个就是制度的“法制”的意思。三点水的“治”意思是人不治,法来治。治国的主体是法不是人,这个就是“刀制”和“水治”的根本区别。现在提出“法治中国”是三点水的“治”,这意味着中国将要走向一个什么样的前景?人不治,法来治,真正的企业家就可以甩开膀子干事了。为什么讲三点水的“法治”这么重要?因为它不仅仅影响到企业的发展,尤其民营企业的发展,甚至可能影响到中华民族的心理和未来中华民族的发展方向。

 

“法治中国”这个关键词又恰恰跟“市场经济”的关键词紧密相连。我们以前为什么不懂法治、不讲法治,是因为传统文化、中华文明不是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农耕经济、小农经济基础上。市场经济和农耕经济的重要区分在哪里?有两条:第一条,市场经济要求产权明晰。比方说我跟柳总做生意,用这块表能够跟他换一台联想集团的计算机吗?这得先弄清楚这块表是我的,计算机是柳总的,我们才能做生意。市场经济的特征,一是产权明晰,二是公买公卖。我们传统社会的最大特点就是产权不明晰,中国社会从夏、商、周一直到现在,我认为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产权没有明晰过。随着化工业的兴起,石油精炼、内燃机和电气化纷纷出现,下一阶段的制造革新通常被历史学家称为“第二次工业革命”,由1850年起至大约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止。其间出现了亨利 · 福特的T形车生产线,可更换零部件的革新与传送带的使用使得产品可以在生产过程中随时送至工作台的工人手边(每人负责完成单一任务),而不是零部件不动,工人往来穿梭。

 

比如传统社会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什么?土地。土地是谁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一开始就是国家的。按照这个逻辑,从西周开始,土地就是国有的,但民间可以自由买卖。传统的社会土地买卖有两种契约,一个黄契,一个白契。黄契就是官府盖印,白契则是找中间人。但土地是国家的,为什么可以买卖?皇帝一发脾气没收了,如果买卖都是白契就没有用,军队过来说抢就抢。产权不明晰的结果就是天下是谁的不知道,国家是谁的不知道,讲不清楚,就只有改朝换代。这样的结果,就是因为产权不明晰。

 

产权要怎样明晰呢?必须私有,而且必须实行彻底的私有化。彻底的私有化就是财产归个人所有。这又是传统没有的,我们的传统所有制叫作家有制,既不是公有也不是私有,而是家庭所有。比如能包产到户,而不能包产到人。我们包产到家,财产是家有的,要划分到个人必须按照传统的规矩进行分家。唯独一种人可以有少量的个人财产,即女人的财产,也叫私房钱,当然现在的私房钱归男人了。相对于私房钱,家庭财产是公房钱。这样的所有制相对其他家庭来说是私有的,对家庭成员来说是公有的,这个叫作半公半私、不公不私,说不清是公是私。

 

既然是家,家讲什么法律呢?家里人要讲亲情、道德和礼让,所以一系列的以德治国、孝治天下、忠孝节义都来了,家国一体,那还讲什么法呢?家有制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经济基础是农耕社会小农经济。现在中国社会出现一大堆问题,道德滑坡、人心不古,一切都是因为经济基础变了。那变成市场经济了会怎么样呢?第一是产权明晰,每个人变成了独立的个体,他将获得两个特点,第一个叫作独立人格。第二个叫作自由意志。

 

什么叫作独立人格呢?就是作为单独个体,不隶属和依附于任何人,独立人格是不可侵犯的。这个不可侵犯建立在一个重要的前提下,就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很高兴三中全会规定私有财产和公有财产地位相等并同等保护,我非常盼望我们的宪法写上个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就是西方人所谓的“这是我的破房子,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同样,在每个人内心深处也有一所“破房子”,这个“破房子”叫作人格。“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它的前提就是私有财产的保护。一个人只有拥有了独立财产,他才可能有独立人格。没有独立人格,怎么有独立思想和独立言论?而一旦有了独立人格就有了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自己处分自己的一切,包括处分自己的财产和身体、思想和言论。这就是自由,自由是建立在独立的基础上的。

 

那独立来自于什么呢?来自于市场经济的前提——产权明晰。这有一个问题,既然产权明晰了,每个人都拥有私有财产,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有自由意志我们该怎么相处呢?比方说我们到正和岛来,每个都是大腕,来了之后我们怎样坐下来开会呢?这牵扯到市场经济的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叫作公买公卖。那公买公卖靠什么确定呢?合同。所以市场经济必然导致企业精神,没有企业精神的经济就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甲方和乙方一旦签订了契约,契约是平等的关系,就好像买电脑讲价钱,谈好了之后签合同公买公卖,这就产生了第一个“平等”——契约面前人人平等。

 

市场经济中的人会想到,既然经济生活中可以用契约来规范企业和企业、法人和法人、自然人和自然人、自然人和企业之间的关系,那作为自然人是不是也可以用契约来规定彼此间的相处之道呢?可以,但不再一对一签,而是全体公民共同签订一份契约,这个契约规定着社会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一旦做了不可以做的事情应该受到怎样的处分。这样一份全体公民共同签订的契约,就叫法律。法律是全民公约也是社会契约,是社会全体公民共同签订的一份合同,签完了之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我们签订法律是源于什么呢?源于每个公民的自由意志,即我是自愿签的。签订法律的过程叫作立法,谁来立呢?全体公民来立,当然大国实行代立制度,代表人民立法。正因为法律制定源于公民的自由意志,因此一旦犯法就要受到惩罚。犯法之后坐牢判刑在西方世界被视为对犯罪者的尊重而不是惩罚,因为我们自由签订的契约规定了盗窃是犯法行为,要坐牢,你是同意的,然后你自由地选择了盗窃,为了尊重你的自由选择,请你坐牢。

 

这跟东方世界完全不一样,这就是法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大家在契约签订之后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是法律解决得了的,比方说自然科学中的谁对谁错、学术界的争议,这些不能上法庭。所以这得签订第三个契约,这个契约是人类与自然界签的,我们共同约定一加一等于二,我们共同约定一个平面上两点之间距离最近的是直线,这是一种约定俗成,一旦正式成为真理就成为全民的共识。所有人在这份契约上面签字后,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这就实现了三个“平等”:契约面前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还有一个是道德问题。科学、法律管不了道德,道德问题谁来管?这需要签第四个契约,这个契约在西方世界是跟上帝签的,约定的是我们人类在生前做好事不做坏事,上帝同意了,你死后就上天堂,这是一个“期货”。这在西方世界签两次,第一次签的叫旧约,第二次签的叫新约,签好这个协议之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我们追溯四个“平等”——契约精神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四个平等全部来自于市场经济,因此法治中国一定要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上。没有完善、完全、完整、健全、健康的市场经济就不可能实现法治中国的中国梦,反过来没有法治的保障,市场经济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发展。所以三中全会提出法治中国和市场经济将互为因果。

 

当法治中国和市场经济真正确立后会彻底改变中国人的国民性质,我们的人际关系将逐步由血缘、泛血缘关系变成契约关系,这是传统与现代的分水岭。传统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血缘关系,家是一体。君是父,臣是子;单位和单位是兄弟关系;兄弟省份、兄弟部队都是兄弟,血缘关系和泛血缘关系组成的社会,绝不可能是法治社会。大家都是兄弟,都是家人,还讲什么法呢,但是一旦真正完成了从小农经济到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的彻底转变,整个文化和文明将发生巨大变化,我们将逐步走向契约关系,85后、90后已经表现出这个趋势了。

 

今天在座的诸位不仅是企业家,还是父母亲,不明白这一点转变,将来诸位没有办法跟自己的子女相处。85后、90后和再往后的00后,他们将是跟我们非常不同的中国人,他们的自主意识、自我意识、法治观念、契约精神都会比我们强,这是走向现代的一个特征。

 

那么将来的法治社会是什么样子呢?它将用契约约定人与人的关系,约定一切关系。当我们的所有行为都靠法律规范,所有经营都在法治的轨道上,并确切得到法律保障的时候,那么领导人是谁就不重要了,我们就不必在餐桌上讨论下一届领导人是谁了,这样的中国就叫作法治中国,而法治中国的前提是市场经济。要真正改变中国的命运和前途,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让我们伟大的中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唯一的出路就是搞好市场经济,只有市场经济能够救中国。

节选自文章《有了独立财产才能有独立人格》

正和岛 2014 新年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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