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克简史

|产业经济 作者:司马徒林 2021-03-01

     

       在如今的互联网上,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符号能够像“马赛克”一样,拥有如此复杂的象征意味。
       抛开那些正式的应用方向不提,在那些人们“喜闻乐见”的领域,一旦出现马赛克,“有码不看”的嘘声很少会缺席。然而,一旦马赛克消失,暴露无遗的真面目往往只会让我们意兴阑珊——相比于枯燥无味的“真相”,更多情况下,欲盖弥彰的马赛克所营造的神秘感,才是我们真正的兴趣重点。
       问题在于,从一种广为应用的艺术形式,到带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文化符号,“马赛克”这个概念,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蜕变成今天的意象?

溯源:作为装饰品的马赛克
       与今日不同,历史上对于马赛克的主要认识,聚焦于它作为一种装饰品。作为一种天生耐久度拔群的艺术表现手法,马赛克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在幼发拉底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遗迹当中,小颗粒镶嵌的马赛克装饰就已经相当常见。
       而在地中海文明崛起之后,从庞贝古城公共浴室,到君士坦丁堡庄神庙圣殿,精心拼嵌的马赛克装饰画俨然成为了民众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顺带一提,马赛克的材质并不仅仅是瓷片和鹅卵石,也不见得必须“附着于固定表面”,比如在西方中世纪建筑(尤其是教堂)中经常登场的花窗玻璃(stained glass),其实也属于马赛克艺术的范畴。考虑到这种装饰画的核心功能其实和氛围灯差不多,马赛克工艺的实用价值委实不容小觑。
然而,尽管从古典文明时期一直活跃到中世纪,途中经历无数代工匠不断改进制作工艺,到头来,马赛克似乎并没有催生太多传世经典艺术杰作——当然,究其原因倒也不算神秘,不提绘画,让我们来瞧瞧查士丁尼一世的造像:

       表现力高下立判。和同为古典艺术的雕塑相比,马赛克镶嵌画无论在造型、气势还是细节上都是完败——说到底,分辨率不够就是硬伤,这么直白的道理一千多年前的艺术家和观众已然都懂。
       实际上,在过去几千年的发展历程中,马赛克作为艺术形式的核心,基本没有摆脱过“写意”这个支点;哪怕是在现如今,在那些继承了马赛克表现力精髓的装置艺术上,这个结论依旧是清晰可辨——只要瞧瞧内森·萨瓦亚(Nathan Sawaya)的乐高雕塑,大多数观众都会认同这个结论。

       然而,利用分辨率有限的材质,创造出强调表达意象而非“精致写实”的Low-Poly艺术作品是一回事,利用粗糙的技术手段,直接将原本细节分毫毕现的图像打乱成一堆闪烁不定的方块,显然是意义截然不同的另一码事。
       我们之所以不能容忍 NSFW(Not Safe For Work,意即“不适合在上班时间观看”) 图片在关键部位盖上马赛克,原因正是如此:对经典艺术形式的“亵渎”还在其次,真正关键的一点在于,这种拙劣的“遮蔽”,压根就不好看。
       由此一来,一些有趣的问题就浮上了水面:
       为什么我们宁愿用粗糙的马赛克来对“非礼勿视”的画面细节进行遮蔽,而不是直接用固定图案一盖了之?
       马赛克,究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我们视野的?
       要想回答这些问题,得给历史倒个带,从20世纪80年代说起。

崛起:图形时代的创造物
       如今,提到“马赛克”这个概念,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无疑就是“日本”“打开时请注意背后”等等关键字——总之和艺术无关,和“想看却又看不到”直接攸关。
       对许多网民来说,“马赛克”与成人内容紧密相连。
       早在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泡沫经济最后的辉煌,消费和享乐主义开始在日本大行其道,随着家用录像机的普及,成人影视行业更是一路高歌猛进。不过,在映伦(日本映画伦理管理委员会,えいがりんりいいんかい)等机构的干预下,但凡是公开发售的成人影片,几乎都逃不脱让人扫兴的马赛克。
       眼见民间怨声载道,日本当时的部分电器厂商瞅准商机,及时推出了各种昂贵的“解码”设备:

       看看广告,吹嘘得确实有模有样,放在泡沫经济人人有钱的背景下,价格似乎也不算离谱。但问题在于,除了让马赛克变得更扭曲更碍眼,这机器压根就没半点效用。
       其实,主流视频马赛克的生成原理,就是把图像的某一个方格区域内像素点色值取平均值,然后替换该区域内全部像素点,形成闪烁不定的小方格。理解了这个基本事实之后,谁都能明白那些广告吹上天的“硬件解码器”,压根就是骗局。
不过,针对成人影片的“硬解码”都是骗局不假,但要说针对打码图片的“软解码”,那可真不一定都是忽悠。
       这一点,得从互联网进入图形时代说起。

       20世纪90年代中旬,随着Windows系统的推广普及,图像内容开始逐渐取代文字符号,在民用互联网领域崭露头角。
       不难想象,在第一时间,就有人动起了“利用互联网留言板和聊天室交流分享黄色图片”的念头。但在那个时代,明目张胆的传播肯定会引来麻烦,至于“压缩打包上传”,对于那个网络带宽以KB计算的年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露点图不能传播的话,那么打过码的露点图行不行呢?如果能够让卫道士闭嘴,又可以通过特定工具进行还原,使被打码的内容重归原貌呢?
       一瞬间,原本让人生厌的马赛克,顿时变得亲切可爱。
       在某些鬼才开发者的推动下,能够利用特定公式算法生成马赛克遮蔽“敏感部位”,并且可以通过反向算法自行去除马赛克的图像处理工具,开始在某些BBS上崭露头角。
       这其中的典范,无疑就是传奇的 Gmask。

       自从1996年公布以来,这款由日本开发者古沟刚创造的马赛克生成/还原软件,凭借安全的打码能力以及稳定的解码效果,受到了全球老司机的热烈追捧。
       除了在论坛上分享各种NSFW图片之外,发布者与观看者斗智斗勇解谜解码的社区游戏,也受到了无数早期互联网用户的欢迎。时至今日,Gmask的含义早已超越了“打码/解码工具”本身,整个词组俨然成为了“涩图(值得一看)”的代名词。

       当然,除了这些互联网古早时期的马赛克加密/解密把戏之外,进入AI时代之后,随着神经网络学习的发展,“打码/解码”的斗争烈度,愈发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简单来说,目前业内的相关技术,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流派:
       第一个流派,就是利用深度学习,把扭曲掩盖的部分“补”上去。我们经常听说的“AI去码”,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个类型下的实例。
       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阅片过万,脑补成神”这种老司机专属技能的落地应用——通过引用大量外部数据原型,对某一事物的图形特征进行数字化统计得出规律,然后在被打码的图片当中,凭借统计的规律反向计算,把缺失的部分“填补”回去。
       不难想象,这种计算生成的结果,势必与马赛克下面的“真相”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只要深度学习生成的对抗模型足够完善,最终结果的违和感基本不算离谱——至少对于老司机来说,确保“能看”就已经足够了。
       第二个流派,就是对比连续相似的画面内容,通过细分重新绘制被马赛克遮掩的图像。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DMM出品、震憾百万老司机的JavPlayer。
       简单来说,这种技术就是对视频文件的每一帧画面进行数字化细分,通过对比前后帧的变化规律,对马赛克部分进行重新锐化插值补偿,一帧帧还原得出接近“无码”的视频原貌。虽然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也少不了AI参与计算,但归根结底,这种途径去码的结果,理论上确实更接近于“真相”。
       当然,和第一种方案相比,第二套方案在适用范围上有更大的局限性——单独一张照片显然是无法重绘的,而且马赛克颗粒比较大的视频依旧是无能为力的,这或许就是DMM敢于放出JavPlayer却并不担心自家成人影片业务受影响的原因吧。

       不过,凭借现如今的技术手段,马赛克的实际意义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堪一提,甚至这个概念本身的存在价值,也变得越来越像个笑话——由此一来,一个更暧昧的问题就出现了:
       既然马赛克如此不堪一击,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选择更靠谱的“遮掩”手段,直接给“敏感图像”打码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把历史的时间轴再来倒个带,回到“打码”这个话题的起点——文艺复兴时期。

马赛克简史,也是一段妥协的历史
       公元14世纪,随着奥斯曼帝国大军攻下君士坦丁堡,大批学富五车的希腊文化研究学者带着他们的书籍逃回意大利。在阅读过这些书呆子带来的大部头典籍之后,“一千年前的祖宗艺术造诣如此之高”的惊叹,在亚平宁半岛上此起彼伏。
       发表完毕“先人真会玩”的感叹,很快就有不甘示弱的艺术家跳出来,七手八脚就要复刻一下公元前环地中海文明的艺术盛景。在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下,来自弗洛伦萨的雕塑家多纳泰罗,没过多久就创造出了一座惊世骇俗的青铜雕像:

       整个意大利艺术圈为之震撼——毕竟在那个年代,除了在十字架上受罪的基督,不穿裤子的人像并不多见。总之,对于彼时艺术家来说,仿佛出现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在此之后,文艺复兴四杰之一、以多才多艺闻名于世的米开朗基罗一脚踹开这扇大门,创造了一件与多纳泰罗的杰作题材相同、但影响力远在其上的传世神作:

       没错,不朽的《大卫》。
       单就美感来说,《大卫》的艺术价值自然不必多说。然而,作为一款全高接近6米、向公众开放展示的雕像,这副不着寸缕的尊容,在当时确实引起了很大争议。市政官员和教士自然不必多说,据说同样属于文艺复兴四杰之一的达芬奇,也委婉地表示这尊雕塑“应该加上体面的装饰”……
       最终,米开朗基罗没辙,只好听从建议用28片无花果叶子挡住了《大卫》的“敏感部位”,这才换来了正式展出的许可。这就是史上记载最早也最出名的“打码”行为,发生于1504年。

        这仅仅是个开始,“硬打码”的时代,从此揭开了序幕。
        事实上,在西方文化当中,无花果叶确实隐含着“卫道士推动的莫名其妙的打码行为”这重含义,且持续时间远比我们的想象来得更久远:
        1857年,托斯卡纳大公向维多利亚女王赠送了一座等比例大小的米开朗基罗《大卫》石膏复制品,在正式展出之前,一片足有半米长的石膏制无花果叶准确地捂住了这尊造像的两腿中央,理由是“女王殿下对这个不穿裤子的造型深表震惊”,以及“避免后来的女性参观者表示羞耻”。
        这片可笑的无花果叶,在复制品《大卫》的腿中间一直挂了33年,直到1890年才被拆除——在被刚刚摘下来的几年里,直到20世纪初,依旧有不少评论家写信抱怨“有伤风化”。但英国人并没有把这片过时的“硬打码”一丢了之,而是特地在《大卫》的展厅里给它安排了一个展位,让所有参观者欣赏过不朽的艺术传奇之后,还能顺道鉴赏一下这出滑稽闹剧。

       总之,经过400年的开化与折腾,“无花果叶”彻底变成了笑话,引申而来的“硬打码”,相比于名不副实的遮掩功能,引人发笑的“欲盖弥彰”噱头往往才是重点。
       相比起 “硬打码”,强硬度低得多的马赛克,带有更鲜明的妥协意味。其实从一开始起,日本成人娱乐行业的马赛克,就是内容制作与市场监管双方互相妥协的结果。真正见多识广的老司机应该还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初,那个录像带尚未退市、VCD尚未登场的古早时期,来自日本的成人影片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异类:哪怕是以盗版录像带的水准来看,拍摄水平也是粗制滥造,参演演员的身份和年龄更是可疑,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绝对不会打码。
       这些疑似作坊出品的成人影片,其实就是从上世纪80年代初日本本土广为流行的地下成人录像。正是这些影片的热卖,才让片商看到了成人影像市场的潜力,开始尝试将这类作品从地下转向地上。为了避免法律纠纷,“马赛克”这种充满戏谑意味的遮掩手段,才会在多方协商利益交换之下正式诞生。
       事实上,就连制定“公开发行的成人影片必须打马赛克”这种规则的映伦本身——无论是最开始的“映画伦理规程管理会”,还是最新的“映画伦理机构”——都从来不是政府机构而是自律部门,遮掩部分的面积和马赛克颗粒的大小,从来就没有明确的执行标准,是否符合日本刑法第174和175条关于“淫秽物品”的审核标准,更是从来都没有定论。
       归根结底,日本成人影片行业最初就是多方妥协平衡的结果——就像是一个肥皂泡,绚烂多彩,但实际只是一层薄薄的双分子膜,稍微破坏张力,整个产业立刻就会化作泡影。
       或许,正是20世纪泡沫经济全盛期、享乐主义大行其道的诞生背景,才让打着马赛克的日本成人影片走上地面之后,在“能过一天是一天”的灰色混沌地带一直发展到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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